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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殿裡斟酌了良久,其實再見知願,自己也有些不自在,再無夫妻緣分的兩個人,還是不見為好,可是架不住老姑奶奶要求。這人是個死心眼子,如果不帶去見,會變成永遠橫亙在她心頭的刺,即便她迫於無奈表面敷衍他,也做不到實心實意和他過日子。
去吧,有些事總要面對的,雖然重新揭開那道疤,也許處境會讓他尷尬。
他轉頭吩咐懷恩:「預備一輛馬車,你來駕轅,行蹤不許透露給任何人。」
懷恩道是,壓住涼帽,連蹦帶竄往前頭去了。
皇帝換了身尋常的便服,穿過小跨院,往一片雲去。才進園子就見她托腮坐在南窗前,不知在想什麼,出神的樣子看上去很有楚楚的閨秀風範。
可是這閨秀的做派也只保持了一彈指,那雙妙目轉過來,一下子瞧見了他,立刻歡天喜地叫了聲「萬歲爺」。
好奇怪啊,只要她喚一聲,就像烏雲密佈的天幕撕開了一道口子,有光瀑傾瀉而下,陰霾頓時一掃而光。他浮起了一點笑,走進殿裡問她:「聽說你能翻筋鬥了,這麼說來傷都好得差不多了?」
頤行站在窗前的天光下,掖著兩手,揚著笑臉,不忘給他拍馬屁,「好得快,全賴萬歲爺悉心照料,不厭其煩地每天給我換藥。」
皇帝自矜地點了點頭,「換身衣裳吧,我帶你去見你一直惦念的那個人。」
她歡喜地高呼一聲好,屋裡頓時忙亂起來,換衣裳、梳頭、收拾包袱……他獨自坐在南炕上,靜靜看她忙進忙出,心裡逐漸升起一種家常式的瑣碎和溫暖。
有的人始終無法適應宮廷的排場,起先他不明白,事事有人伺候,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,指甲可以養到兩寸長,有什麼不好。可現在似乎是頓悟了,各人有各人樂意過的生活,就這樣看她披頭散髮跑來跑去,遠比見到一個妝容精緻,只會坐在椅子裡微笑的后妃更鮮活。
頤行忙了半天,終於收拾得差不多了,臨了背上她裝滿金銀的小包袱,站在門前說:「萬歲爺,咱們出發吧。」
誰也不帶,畢竟是去見前皇后,這算是宮廷秘辛,得避諱著人。
一般被廢的皇后,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再見天日了,但信心滿滿的老姑奶奶認為,憑自己口若懸河、撒嬌耍賴的本事,一定能讓皇上網開一面的。
拽著他往前走,馬車停在麗正門外,懷恩已經恭候多時了,見他們來,忙上前攙扶。
頤行登上馬車後回頭望,才看清避暑山莊的避字果然多了一橫,便道:「世人都說這『避』字是天下第一錯字,萬歲爺,當真是太祖皇帝寫錯了嗎?」
皇帝說不是,「古帖上本就有這種寫法,比如北魏的《鄭文公碑》,米芾的《三希堂法帖》,避字都是多一橫。不臨字帖的人不知道其中緣故,人云亦云的多了,不錯也是錯。」
見識淺薄的人,從來不覺得自己無知,只會拿自己有限的認知去質疑別人。遇見這種事,雖然憤怒,卻也無可奈何,最後不過一笑爾,就由他們去說吧。
馬車跑動起來了,馬鞭上點綴的小鈴鐺一搖,發出啷啷的脆響。頤行總是忍不住拿手撩動窗上垂簾,彷彿能分辨方向,記住大侄女身處何方似的。
皇帝見她被窗外烈日曬得臉頰發紅,漫不經心地說:「肉皮兒被曬傷,須得二十多天才能養回來,到時候不知要用多少七白膏,要往臉上敷多少層啊,連人都不能見。」
頤行聽了,終於老實地放下了打簾的手,端端正正坐著問他:「到底還要跑多久?」
皇帝沒應她,只說:「是你要見的,就算跑到天黑,你也不該有怨言。」言罷垂眼看看她的小包袱,「裡頭裝的什麼?」
頤行說:「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梯己,全都是留給知願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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